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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擎:在爱情中区分自恋与自爱

此念 2024-04-30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中信出版 Author 刘擎

本文来自公众号:中信出版

作者:刘擎

导读

你有没有为爱情焦虑过?


每天打开各种社交软件,与爱情有关的各种攻略和吐槽,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。


可这些,真的有助于我们提升爱情的质量、加深对爱情的理解吗?


华东师范大学刘擎教授在 B 站上发布了一条与此相关的视频,题名是“流行文化告诉我们,人就不应该相信爱情”。


短短两周多的时间,观看量就逼近 130 万,引起了大家的热烈反响。


我们一方面被流行文化中的恋爱观点影响,在恋爱中,保证自己的安全感。另一方面,又把爱情工具化,将爱情视为一场本利计算游戏。


视频中,他引用了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的作品《爱欲之死》中的观点,提出了“驯服爱欲”这样一个概念。


这样一种出于自我呵护的安全感,而追求的极端确定性,带来的只能是自恋以及爱情的衰落,这会消解掉爱情的神圣性,失去其中最美好的部分。


我们经刘擎教授授权,特整理成文字,供大家参考。



cinian



01

当下我们讨论的爱情观是恰当的吗?

▲ Photo by Emmanuel Phaeton on Unsplash 

现在我们听到的很多关于爱情的流行见解,在我看来是非常成问题的。


这里面的一个核心观点提炼出来就是,你要爱自己。“千万不要丧失自己的主体性”,“在任何关系当中你要保持一个独立的自我,不要迷失自我、丧失自我”……


原则上,这些都是对的。但问题在于,永远保护着自己,盘算好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得失,不做或者少做奉献,才算是真正的爱自己吗?


不幸的是,当今的流行文化鼓励我们这样做:既要对爱情满怀期待,同时还提醒你要小心谨慎,教给你各种心理防御措施。


这套话术中,要么认为爱情是一个幻觉、一个神话;要么说爱情就是简单的,无非是利益共同体、利益权衡的计算;或者说爱情就是荷尔蒙;再或者是把它工具化为谋取金钱利益、社会地位或者性的工具。


这样一来,爱情的神圣性就被消解了。你是无法得到那种所谓的“向往的爱情”的,于是又会有人跳出来说“人不应该相信爱情”……当下人们关于爱情的普遍焦虑大致由此而来。

现在市面上流行的许多爱情技巧,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?

比如说有一种是教你如何在爱情中保持主动权,其实就是在教你如何欲擒故纵。


你如果发一个短信给他,要是一天不回的话,你必须要等 3 天甚至 5 天之后再发。你不能主动,要让对方变得积极主动,这样你就可以进退自如、泰然自若。如果达到这样一种状态,你就成功了。


然后还有一种大家经常纠结的说法是,“你要找一个爱你的人而不是你爱的人”。找我爱的人我就非常被动,我可能要去追求他,非常累,我可不想这么累。所以还是找爱我的人吧,起码我是舒适的、安全的。


还有,你是要主动表白还是等着诱导别人,让人家表白。


因为表白是一个有风险的举措,意味着你可能一定程度上打开了自己的防线,你是不设防的,陷入一种脆弱的(vulnerable)的局面,这会让你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。


所以在爱情当中,许多人把安全感、确定性放在第一位。


但是大家想想,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?是为了安全感吗?


所以我觉得如此诸般问题的症结就在于,我们现在有一个趋势,想驯服爱欲。

爱欲(eros)本身是强健的、有生命力的,然而我们却想着要去驯服它,把它变成温顺的、听我们支配的、听我们使唤的宠物。


这让我想起了有一期《奇葩说》的辩论题目:“如果你的爱人不喜欢你的宠物,你是放弃宠物还是放弃爱人”。大部分人选择放弃爱人,因为爱人不如宠物那么温顺。

问题是,这样一种小心翼翼精于计算的自我保护方式,可能不是你自己爱自己最好的方式。它不是一个让你安定、稳定和自信的来源,反而成为一种自我怨恨、纠结、抑郁的来源。


在我看来,现在爱情的衰落,大家对“爱情不存在了”的感叹,或者在爱情当中的挫伤,跟我们试图驯服爱情的趋势是有关系的。


驯服爱情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把爱情和爱人变成我们完全可以掌控的、可以理解的、可以支配的,让我舒服的、适宜的这样一个存在。


这会产生两个问题。


第一,你的驯服,无论采取什么高超的技巧——博弈论的技巧、PUA 的技巧,最后可能会让自己陷入一种永不停息的动态斗争当中,因为一个真正的他者是不太可能被驯化的。


第二,即便是你驯服成功了,这也意味着你失去了爱情中最精彩的部分。


爱情是一场奇遇,让你打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,让你自己的生活发生重要的变化,有的时候甚至是根本性的改变,让你进入另外一个世界。

我们经常听到一种说法,找人还是要找门当户对的。为什么呢?门当户对的人,你们的早期成长是一样的,教养是相似的,所以三观也相近,品味偏好也一样,喜欢的东西也差不多,这样就是两个人完全的和谐。


这个道理也许是对的,但它的前提是说,我们在爱情当中需求的是找到同类,甚至是找到跟我无限接近的另一个自我。


如果爱情的目标是这样的,你干嘛不跟你自己在一起,或者克隆一个自己,这不是更和谐吗?


这种以安全感为核心、极端的自我呵护、防止陌生和冒险的恋爱方式,其实是一种自恋,并不是自爱的最好的方法。




02

影响驯服爱欲

▲ Photo by Everton Vila on Unsplash

自恋和自爱有什么区别?我们的自我爱护和他者的关系是什么?


说到这里,我想向大家推荐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的一本书,叫做《爱欲之死》。


我想把他的主旨就阐释为“驯服爱欲”,即 tame eros。


我觉得他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是,爱人是一个经典意义上的独一无二的他者,是不可把握的、令人着迷的、令人困惑的,如果你不接纳他者,不向他者敞开,就会陷入爱情的终结这样一个悲剧。


所以,他把爱情的终结或者爱情的消逝看做是由两个问题引起的结果。


一个是我们陷入了自恋。他叫做“自恋的地狱”或者“自恋的沼泽”,另外一个叫做“同质化的地狱”。


什么意思呢?就是我们想把爱欲这件生机勃勃的、这样一个生命的驱动力,把握为可以为我所用、让我舒服、保持自己安定和安全的这样一种生命历程。这完全是一个误入歧途的方式。


在他看来,爱情在根本上就是让我们与他者相遇,而他者最重要的是爱人跟我们之间的异质性,或者说给我们带来的否定性,我们没有办法理解他,把握他,掌控他。


在爱人面前,我们最根本的、最纯真的表现是无能为力,我们无法驾驭。


而现在我们所有的做法都跟真正遭遇他者、接纳他者是相反的,我们采取两个方式,第一个是把它归类化,第二个是把它绩效化。


所谓归类化是什么意思呢?就是给它命名。在这里,韩炳哲借用苏格拉底的一个说法,爱人是一个“阿特波斯”(Atopos希腊语),意为独一无二,难以收纳入任何类别、任何范畴,无法命名。


他引用了罗兰·巴特的一句话,就是说每一个个体都做了极端的特殊化和特定化的处理,你必须个别地来认识这个人,这里面是有一定的道理的。


我们现在选择一个爱人,就有点像在招聘网站上的人事管理挑选应聘者一样,通过命名进行分类,比如说外向的、内向的、优雅的、粗鄙的、有文化的、没文化的、富裕的、贫穷的……诸如此类。


这样我们就把一个他者、一个异端通过这种熟悉的命名,似乎把握了他、驯服了他,然后把他纳入自己熟悉的生活领域,但是韩炳哲认为这是自恋,而不是自爱。


他说自恋和自爱的区别是什么呢?


自爱是基于自己主体性与他者有边界,但是他能意识到他者和自己的不同;而自恋是没有边界的,是把自己的整个形象辐射到全部的视野当中,整个世界成了自己的倒影。


当我们回避拒绝了他者对我们的否定性,那会发生什么呢?


韩炳哲在《爱欲之死》第37页上有一段文字,他说:


否定性的丧失导致了当今爱情的枯萎,成了可消费、可计算的享乐主义的对象。人们满足于追求同好者的那份舒适,放弃了对他者的渴望。被追求的是一种舒服的、最终缓慢沉淀在意识之内的熟悉感。超验性在当今的爱情中不复存在。


第二个问题就是所谓“同质化的地狱”,也就是说我们用整个社会的一套现在流行的绩效来对待爱情,那么爱人就被我们看作是可以用 KPI 来打分的:颜值怎么样,身材怎么样,工资收入怎么样,这人是不是足够进取,纳入我的生活以后我的家庭是往上走的还是往下走的……诸如此类。


这个就是你在爱情中遭遇的,根本不是对自己生活的一个真正的改变。


总的来说,韩炳哲有这样一种见解,要想逃离自恋的陷阱,逃离同质化的陷阱,我们首先要大胆地与他者相遇,与他者相遇不是要去驯服他,而是首先要承认自己无能为力。


就像人们陷入爱情就是 fall in love,你陷落在他者面前,让否定性来重新打开自己。


可是这样的话,人是不是就失去了主体性?


韩炳哲提到了黑格尔的想法,就是这个主体性开始是闭合的,然后通过打开、容纳否定性,通过否定之否定达到了一个新的整合的主体性,大概是这样一个历程。




03

我们在什么意义上

需要区别勇敢和鲁莽?

▲ Photo by Ashley Batz on Unsplash

《爱欲之死》这本书非常精彩,也非常具有冲击力。特别让我印象至深的是他对文学、电影文本的解读,比如说对拉斯·冯·提尔(Lars Von Trier)导演的《忧郁症》,还有对福楼拜《包法利夫人》的阐释,都具有极其精微的洞见。


虽然我对他的论旨是认同的,但是我对他的这样一些方法和观点也有一些保留。


首先,我们遇到的爱人是独一无二的,是不可命名的,不可能用任何范畴来加以分类的吗?我觉得这个可能言过其实了。就像我们说森林中的每一片树叶都是独一无二的,没有两片树叶是完全相同的,但树叶仍然是树叶。


这里涉及哲学史上一个“唯名论”的问题,就是说我们做一个一般性的范畴归纳类别,它到底存在吗?唯名论或说极端的唯名论认为,这个共相,是虚的,并不存在;它是主观赋予的,而真实存在的是一个个别。


我们为什么要用类别化来思考这个世界呢?因为如果没有类别,没有所谓范畴,没有 category 的话,我们只能一事一议,一人一议。


每一个遭遇,每一个现象,我们都只能讲一堆零散的故事,没有任何概括能力,这不是我们人类可能存在的世界。所以,恰当的做法是我们既要做一个一般化(generalization)的抽象,同时要做差异化(differentiation)的处理。


在对人和事上,都是如此,我们没有办法完全做到极端的差异化。但说在爱情中说“你是如此得特别,如此特殊,如此与众不同”,实际上我们还是会自觉不自觉地偏向于“与众不同”这个概念,不是吗?


第二个在我看来更重要的问题是他似乎没有区别不同的他者。他只是强调了他者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对我们的否定性,这种否定性终究会带来让我们自己转变的积极力量,但是所有的他者都是同类的他者吗?


他者可能对你是侵入的、剥夺的、控制的、支配的,也可能是向你开放的、善意的,哪怕是引起冲突和斗争的开放和善意,这两者仍然是有区别的。


他者是极为丰富的。我们需要加以区别吗?我们在这里需要做出审慎的判断吗?还是说一味地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开放状态?这里是非常有疑问的。


实际上韩炳哲整个的批判言路,延续了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,延续了马克思、黑格尔、法兰克福学派的传统。


但是他想到没有,他所攻击批判的这种资本主义绩效导向,这种在我们当代具有支配性的计算式的文化,实际上本来就是生命的一种异己的力量,也是一种他者。


今天我们的世界向这个他者无限敞开,我们得到了一个什么结果,一个被这样一个系统宰制的结果。所以在这个意义上,不加辨析地拥抱他者,就造成了今天他所批判的后果。


在这里,我就觉得他有某种欧陆哲学的那样一种通病,叫做“混乱的诱惑”,或者说是“极端的诱惑”。


他的混乱和极端打破了我们原有的认知框架,所以在一个方面他是特别有吸引力的。在另外一个方面,他可能有一种致命的危险,比如说他把爱的美学和死亡完全做等同,他揭示了世界上让我们步入绝境的那样一种极致的一面,但是他同时简单化了复杂的他者世界。


所以在我看来,他一方面丰富了我们对爱情的理解,另一方面又把他者做了过于简单化的处理。


这样一种否定性的秩序,否定性的极端的挑战,对我们造成的可能的威胁和侵害,虽然有利于我们打破这样一个已经败坏的、变得枯燥无味的世界,让我们重新反思我们过度安全的、自保的、本利核算的这样一种可怜的生存状态,对此产生警觉,变得能够有想象力和创造力。


但是他没有给我们足够的警告,向他者无限开放的危险。在这个意义上,我想起亚里士多德说的,我们在什么意义上需要区别勇敢和鲁莽?


以上我们讨论了一种出于自我呵护的安全感、一种极端的确定性、一种极端的自恋带来的爱情的衰落,我把它称为“驯服爱欲”。


这是跟韩炳哲的这本《爱欲之死》有关联的,所以我简要介绍了这本书,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一些保留意见和批评,这些保留意见和批评完全可能是出于我个人的偏见。


我认为欧陆哲学跟英美哲学应该是相互补充的,这个问题仍然是一个未竟的议题。


爱情是一个很广阔的议题,今天我们只谈到了一个侧面,我相信大家会有不同的反响和自己的思考。




- END 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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